2022.8.31
我認識了柳茂強爺爺。高雄人。聽機構照服員說他是新來的長者,才來一個月左右,還不瞭解他的故事。他們將長者分類:「社區」或「國宅」,柳爺爺是「社區」。
我們一邊著色,一邊閒聊。
他介紹每天吃的早餐店還有他喜歡的川菜館,新來來餐廳。
我想這個可以做成一份萬華美食地圖,沒什麼新意,但從飲食認識他們比較簡單,至少我吃過他們喜愛的口味。
關於柳爺爺告訴我的家庭故事,我訂定共同創作的主題「遠方」,或許可以問他想不想寫封信給過世多年的妻子,他的思念很重,裝進信裡能變輕一點點吧。我也想看看柳爺爺深愛的女人的容貌,也許能一起畫一幅奶奶的像,把回憶變成色彩的。
我喜歡老人的愛,持久又含蓄,要走很長很長的路,才會知道老伴的重要。
敘事治療開始了嗎?他的語言感染我,平常不常說的話,和一個見第二次面的陌生人談談,或許有點幫助?我喜歡真情流露,那才是活著的最好證明。
藝術是發生在田野之中的,我想這樣認為,藝術屬於每個人。
2022.9.1
從我的租屋處搭乘大眾運輸工具轉乘四次,抵達長者活動據點需要一個小時又十五分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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:您覺得自己是怎樣的人?
:性情中人。
真的,柳爺爺和我聊天的過程中哭了。
我不是故意讓他流淚,但他的真情流露卻把我惹哭,「她五十五歲就離開我,享福去了。」他說起過世的太太,留他一個人拉拔兒孫長大,「都是我幫孫子洗澡,好小好小一個身體哦。」他的手心在我眼前凹成一座搖籃,彷彿我們面前有一池溫水。
柳爺爺八十一歲,帶著一個「北臉」棒球帽,帽簷上還貼了一張棒球貼紙,亮晶晶的。我以為他頂多七十歲。
「我孫子買給我的。」比起多數阿伯帶著公廟帽,他真的很瞎趴。
「我們是青梅竹馬,我從小就認識她了。」柳爺爺說,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兒都很安靜,話少,但他失去了那個最可以說話的人。他把厚重的眼鏡拿下來,眼睛泛紅,水汪汪的。
我們不見口罩下臉部的線條,但我在他低頭翻找手帕時,鼻子皺了好多下。愛情美在憂愁中。
我想起我的爺爺。他也想念我的奶奶,六十年共同生活的老伴不在身邊,依賴、依戀都像海上的船一下子羅盤失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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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飯時間近了。柳爺爺不停地推薦據點的菜餚,他說:「外面吃不到,吃了會想念。」
我們各自吃著吃了會想念的餐食。
2022.9.21
藝術家固定至一粒麥子據點陪伴長者,在美術活動的時段和長者一起畫畫、勞作、話家常。然而這樣的參與和互動僅限於據點課程時段,藝術家期望能夠透過更多、更深入地交流走進長者的生活,同時認識長者活動的環境,於是產生陪長者散步(回家)的想法。此計畫亦為創作素材之一,以錄像紀錄陪伴長者散步的過程,針對個別長者意願持續性進行。
首位合作計畫的長者姓名是柳茂強,來自高雄的柳爺爺,2022年初才搬到台北生活,因為眼睛疾病,所以在高雄無法獨自生活,搬到萬華區離兒女較為靠近,目前與孫子同住在萬華區的租屋處。
我參與他每日清晨的固定活動:到青年公園散步、吃早餐、回家沖澡,再到機構上課。
散步過程中,我和他講了《格林童話》故事:壽命
神創造世界之後,開始安排生物的壽命。當神要給驢子三十年壽命時,驢子拒絕了,於是神給了驢子十二年的壽命。一旁的狗兒也拒絕生活三十年歲月,狗說:「我無法忍受衰老後沒有牙齒可以啃骨頭。」於是神將狗的壽命減去了十二年。得知此事的猴子也向神說:「三十年太長了。」但人類卻和神說:「三十年太短了,想要長壽。」因此,神把其他動物減去的壽命全給了人類。
他聽得津津有味。
我和他分享,拍攝前一天我才看了一本書,裡面提到「接觸老人時最重要的是『深度』」以自我為中心看老人問題,想著必須為老人什麼,屬於福祉的廣度,若把目光移到老人身上,用老人的眼睛看自己生存的樣貌,就會出現「深度」的空間。「人活著」代表什麼意思?這個問題應該自己問自己。
2022.10.5
充實的一天。陪敏儀奶奶走路去針灸,看著她乘坐輪椅在大街小巷穿梭,我好佩服。台北市車多,騎樓坡度不一,有些地方不便,我擔憂她。但她樂觀,堅強。我進到她的獨居臥房,好多手工藝。展現創造力對自我認同多麼重要。晚上和他們一起共食,三位獨老分工煮飯,硬是要幫我加菜,我好奇,上輩子和他們的緣分。
一瓶波爾多,南瓜、馬鈴薯都加了臘肉炒,拍碎的魚露黃瓜,還有南京板鴨,五人一桌,三老兩少三百多歲,五條時空網。是真實中的飽滿。
2022.11.2
一到據點,看到幾個熟識的長者微笑歡迎我,感覺很窩心。
「妳上週沒來。」趙爺爺晚到,我意外他居然留意到我的缺席。
「晚上要不要來家裡吃飯?」趙爺爺幾乎每次都這樣問我。
今天我們一起做詩,練習、閒聊,真正地開始書寫,他是天使,了解一切,作夢都高興。在他的『我是…』這首詩裡,可以發現他的幽默、童趣和信仰。我們一同畫畫,一起吃午餐,我喜歡這個老人,他老的自在。其實,據點的長者都老的很優雅,他們安靜地繪畫,和自己相處的時光,每個人都獨特。
我也和桃生伯伯、文宏伯伯遊戲作詩。桃生是一片雲,文宏是一隻青蛙,他們的思考與組成使得語言充滿想像空間,這樣的語言遊戲,在交流中共創文本。
2022.11.09
今天和敏儀阿姨一起寫詩,她是一頭牛。我想和清秀奶奶玩玩看,她說她不會,但當我問她,「我是…」妳覺得自己是什麼呢?她回答我:「我是普通人。」
在我眼中,她一點都不普通,她穿著典雅,舉止優雅,好美,好美。To the ordinary people…
2023.11.16
來據點三個月了,老實說我有點迷失。以前在長照中心至少還會固定說故事、帶活動,每週都超忙碌把自己當社工。在這裡比較輕鬆,打招呼,寒暄兩句,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幹嘛,好想一起做什麼,想了一堆卻難以推動。我不知道要創作什麼,但我很喜歡見到趙爺爺,喜歡見到大家,我對他們不了解,他們看起來健康有活力,如果沒有深聊,我不知道他們內心在想什麼,天氣變化無常是否關節不舒服。還是他們跟我一樣會過敏,害怕頭髮一直掉,晚上失眠……一切都未知,未知他們那時候突然就不在了。未知他們怎麼看我,我未知他們的思緒或情緒。我想知道長輩的心情、想法、感受,要怎麼詢問呢?他們來據點的時間都有固定的活動。構思了好幾天,產生了空白畫布的idea。
2023.2.1
我帶著一份訪綱,「正式」訪談趙爺爺,一題:你知道我們認識多久了嗎?
爺爺想了一下,三個月!
「哪裡才三個月?快半年了吧,趙爺爺。」我的腦袋感覺有半年這麼久。從進入到據點參與課程開始計算,十月五號,第一次到趙爺爺家與他的國宅鄰居一起共餐,我們認識超過四個月了。
「差不多四個月,差不多。」趙爺爺很認真的表情。
回家後我才意識到,在據點前期,我較常與柳爺爺互動。在趙爺爺的記憶裡,我們是十月才算「認識」。
2023.3.14
好久沒在「田調」結束當天寫日記。才意識到,去國宅,探望趙爺爺,早就不是田調。像沒事想起爺爺奶奶那樣,自然而然,恐怕也不需要打電話預約會面,踏上熟悉的回家的路,直接敲門,或進門。我後來去探望趙爺爺都是這樣。你甚至不會記得日期,不用和任何人報告,不用寫進期初報告、期中報告或結案報告,因為你知道,有些事和工作無關,和案子無關,和學業無關,那是人際關係中忘記目的的一刻。
2023.3.22
英檢考試時電話響了,趙爺爺打來。
「我擔心妳。」「都還好嗎?」
腦中填充著語言漿糊的我,頭上冒出三個問號。
「妳好久沒有消息。我擔心死了。」
「哪有!才五天吧?我最近好忙,對不起!」我回覆。
「好久了!不只五天!我還沒有老糊塗,今天第八天。」趙爺爺認真地反駁。
一通電話,我體會到兩件事。
我們的時間感受不一樣。以及,說話/問候/思念的表達。
2023.4.8
風很大,吹了頭痛。體感很冷。希望在場吹到風的長輩都身體健康不要感冒。演奏前,十樓有居民洗窗台,從天而降的水嘩啦啦,錄音師團隊保護器材,大家的頭往上看,趙爺爺:「真是。這棟活寶很多。」我們都哈哈哈的笑。
水灑到吉他上,音樂家有點生氣,趙爺爺:「哇,他的弦軟掉,就彈不出聲音了。」趙爺爺居然說:「去據點表演才好,在廣場沒有人。天太冷了。大家都在屋內。」
我是為了他們吧。有一、兩個長輩打從心底喜歡、享受,我就滿足了。藝術當然無用,似乎也不需要有用,陪他們一起聽演奏消磨了下午時光,縱使不是他們熟悉的曲目。Dean最後還是彈奏了〈望春風〉,長者明顯有反應。聽不懂沒關係,沒有共鳴沒關係,只要不要不舒服就好,Dean回應長者。多吸收不同的文化、聲音,確實是我想將有門檻的藝術帶入生活的宗旨。
從頭到尾全神貫注的老爺爺說他對吉他很有興趣,年輕時彈過,但附近沒有能學吉他的地方。他說Dean的指法好厲害。
還有一個奶奶拉著我給回饋,都沒有宣傳,不知道,這裡的住戶沒有在看公告,要請里長廣播。這一區的里民真可愛,我在台北市生活幾乎沒有印象聽過里長的廣播。好幾個長輩問我:下一次還有嗎?之前都不知道有表演。
我拍的照片很少,水谷的實習生拿著手機猛拍、錄影,他們有沒有靜下心聽完一首曲子呢?他們在工作。記錄。宣傳。長者簽到,KPI。都是為了計畫與補助與報告。從廣場挪至電梯口,是為了長輩。大家坐著,聽音樂。我走到廣場,遠遠的吉他聲,夾雜著風聲、車流,閉上眼睛。如果這個廣場定期有人作純音樂的演出,嗯,我腦中浮現的是威尼斯和巴黎歌劇院的廣場,我終於懂,我為什麼選擇音樂演奏,為什麼堅持「廣場」,那是為城市,為環境,為空間,創造語言,那也是不為誰,不為利的。
2023.5.22
四月二十四探望趙爺爺時,在月曆上圈出了下一次見面的日期。五月原訂九日、十九日和二十九日。我的祖母在四月二十六日過世,事發突然,應該說,比預期來得早。她善解人意,一直到死亡這件事上,都能感受到。她是週三凌晨走的,週二晚上我才處理完一件非常重要的安排。儀式拉出來兩週規劃,我在頭七之後打給趙爺爺,和他說九日的拜訪取消,他語氣停頓了一下:「沒關係,沒關係,重要的事先處理。我這邊很好,忙完再說。妳注意身體。」就這樣,從五月三日我一路低潮到五月十九日,行事曆本上,每週都寫著提醒「趙爺」,撥通電話或探望根本不是難事。我在十九日訊息給趙爺爺,他沒讀沒回,翌日,我打LINE給他,沒接沒回。我有點擔心。聯繫他的鄰居敏儀和據點照服員世偉,敏儀回覆:趙叔一切都好,前一晚還說到我,到時約在醫院見。我翻閱日曆和手機,五月二十九那天約好,我陪趙爺爺去醫院。又隔了一天,趙爺爺還是沒接電話。他不回電,至少也會傳個語音訊息來。有什麼原因呢?我心裡卡著一件事。
跑一趟吧。我兩點半到他的門前,看見他在家,手機聲音播著影音短片。趙爺爺看到我有點意外,「妳怎麼跑來啦?」我說他沒回應讓我擔心。
「我想妳忙吧,不打擾妳。」他左右端倪著我:「今天不上班?不上課?」
我後來聽見他嘀咕了:「敏儀阿姨有跟妳說啊,我都好。」「妳以為我不想妳呀?」
我還是有點責怪他不接我電話。原來他怕打擾到我。
他看了看我的杯子,「妳喝什麼?」我喝綠茶,他以為那個杯子是買的飲料,「哎呀買那些,我這邊什麼都有,咖啡,茶,要什麼都給妳。」他開始翻箱倒櫃找東西,「妳喝什麼茶?」我泡這個綠茶。他拿出茶葉,東看看西看看,問我要不要帶走。可能他意識到那是開過的,我不喜歡。他又翻到一個茶葉禮盒,「這全新的,妳看看,這好不好,給妳。」我不要啦,家裡還有,喝完了再來拿,好不好?「你不要總找東西找我。」他說他沒什麼好給我。
2023.5.3
打給趙爺爺,日記本上的提醒因為妳擱置了好一陣子。「文文啊,我還在想妳怎麼消失了。」這句話真熟悉,像戀人間的一種調戲勒索,我對幾任男友都說過,口氣半輕浮半嚴重,假正經真探問。「最近忙什麼呢?不來吃飯?」我回答他家裡出了點事,「好,妳忙妳忙,別管我,我都好。」他叫我也注意身體。
2023.5.29
離開醫院前看到一個老奶奶彎腰走路,雙腳和拐杖形成一個ㄇ自己。
和趙爺爺從和平搭公車回到青年公園,一起吃早餐,去服務中心拿藥,「妳是誰?」據點服務處的人逼我回答,「文文啊,她之前在據點上課教畫畫,是老師!」我大費周章要解釋,藝術參與社會的合作計畫。要說明我是誰,為什麼跟在趙爺爺旁邊。
回到家他敲門,我納悶自己家幹嘛還敲門,叫他拿鑰匙出來,真有人來開門,四個女人打麻將,冷氣溫度舒服。四個牌友朝我問:「妳是誰?」趙爺爺主動介紹我:「這我孫女。」和剛剛的情況完全不同。
名不正則言不順,我應該怎麼說「關係」呢,好像沒有關係就是有目的的關係。
小胖阿姨:「妳叫趙什麼?」我沒作答,趙爺爺幫我回答了:「文文。」阿姨又問:「趙文文?」我看著趙爺爺,他說:「對啊。」我也跟著點頭。
那個阿姨一直想要我去打掃廁所,我裝沒聽見。
她們打麻將的速度神快,連我都有點跟不上,趙爺爺就把家裡讓她們當麻將場,冷氣放送,平常他自己一個人都捨不得開冷氣。喜歡有人來家裡作客,或許是他渴望的感覺。
2023.7.14
買了大頭鵝去找趙爺爺。發現自己連鵝肉都不會買,應該買什麼部位,怎麼買。「兩個人吃,買給老人家,他喜歡鴨翅。」發覺在鵝肉店講鴨翅很奇怪,才改口說:「有翅膀嗎?」
買了腿的部分,比較軟。
好久沒在家裡吃,我炒了空心菜、小白菜和九層塔炒蛋。
我今天再問他「我們是什麼關係」,他回答爺孫。沒有血緣可以當家人嗎?
2023.8.7
趙爺爺在打牌,我四處亂晃,遇到桃生伯,我們坐在國宅廣場的涼椅上聊天。他問我住哪,我問他家是什麼?「家就是家啊。」他說家是可以自由活動的地方。
2023.8.27
打開日曆確認探望的時間,發現這天是祖父母節。前一天完成祖母親六萬字,趙爺爺聽到很擔心:「妳拼老命啊?不對,妳是拼小命。別太拼命了。」
十一點半抵達國宅,爺爺套房的鋁門叩在一圈的鎖外,歡迎著我。
「你心情如何?」
「妳來了當然好。」
早上有一個據點的阿姨前來拜訪,送了他一條石斑魚,「她還帶女兒來。」趙爺爺說,「妳知道秀華吧?她先生很恐怕,會大叫那個。」
「她女兒多大?」我心想猜想年齡與自己相仿。
「四十多囉。」
「石斑魚要弄嗎?」不弄,我們出去吃。
「你想吃什麼?」我們倆互問了兩次。
「吃自助餐好不好?有牛肉也有鰻魚喔,可以夾一點菜。」
「好啊~」儘管我內心納悶,自助餐有鰻魚?
爺孫倆走了十五分鐘,我配合他九十五歲的步伐,問他累不累,腳會不會痛,他一派輕鬆,叫我走有樹蔭的地方,「曬黑了可不好。」
看見中華路公車站牌,大馬路上沒有像自助餐的店家,爺爺停在SUKIYA前。
「這不是自助餐。」我事後想,不應該糾正他。
「不是嗎?那吃這個好不好?」
「可以啊,但這不是自助餐啦,哈哈哈哈。」我覺得爺爺好可愛。
「他有個盤子,上面有菜、湯和牛肉,還有鰻魚。」
爺爺真酷,我的認知真是太狹隘了。
記得在家裡時,我說要載他去好市多走走,在家也無聊,去逛逛吧。「妳開車嗎?還是我開?」他想找出大客車駕照,和我炫耀國慶開拖拉車的經歷。
他說我吃什麼他就吃什麼,「吃一樣,誰都不吃虧。」我們點了蔥玉牛肉丼飯套餐,他的是中碗加青菜,我的是迷你碗加雞塊。我問他國民政府來台之後有沒有美國人,他連舊時美軍應援團的辦事處位置都告訴我。圓山動物園,我記憶裡只存在木柵動物園。太多被時代抹去的痕跡,一旁看起來跟我同齡的情侶聽到趙爺爺說老動物園,聊起林旺。
去程,遇到廟會遶境,趙爺爺說空氣污染,噪音。好像在掩飾他的不適應,或緊張,我問他想聽什麼,他一臉茫然,「你太太不是很愛唱歌,她都唱誰的?」
「她都唱。」爺爺思考,「愛你一萬年。我隨便亂講的。」
「她唱鳳飛飛,鄧麗君也唱。」
進到好市多的他好興奮,像個孩子,麵包區待了好久,牛肉也挑選了好久,最後在熟食區拿了一包烤雞翅。
回程,他一路上唱歌,我感染他的愉悅。
2023.10.15
趙爺爺95歲生日聚餐,新來來餐廳。
我已經忘記這是第幾次來這間餐廳吃飯了,但第一次這麼多人一起。十二個人,四千七百八十五。
餐桌上,敏儀阿姨幾乎每道菜都幫他夾,他喜歡蝦球、五更腸旺、鐵板牛柳,我替他剝了兩隻蝦。他喝了兩杯威士忌,吃了一塊水果奶油生日蛋糕。我們其實沒聊什麼。跟任何人都有新鮮感,新鮮感過後就是待在一起。一甲子多的年齡差距,能有什麼話題?他今天又說了一次:打扮一下,好歹化個妝。像是自家人會直說的事。趙爺爺讓我體驗的關係深淺變化,幾乎每次都不同,在對應每種個性的人也用不同的智慧,偶爾笑罵或毒蛇兩句,長者們的群體很明顯,看得慣與看不慣。儘管他們總掛在嘴邊:天天快樂。
2023.11.4
趙爺爺打給我,「在哪」「過來呀」「要不要來」「什麼時候來」,我感受到被需要和被關愛,隔天,我意識到這種探望被我歸納成責任,縱使我樂意、交流時亦感到愉快。是不是奶奶走之前把一個陌生爺爺留給我,延續我有家回的情境;我現在去拜訪趙爺爺如同以往回奶奶家,坐一下,吃個午餐或晚餐,一搭沒一搭的聊。如果足夠認識自己,那種渴望伴隨巨大的綑綁,我害怕被需要?被需要對我而言是壓力。
2023.11.22
見到柳爺爺的女兒,「姑姑」的模樣。看到父女的互動,台語閒聊。我好渴望那樣的和諧。她帶了好多東西來,還多準備一份給「老師」我本人。家庭的模樣。我的情緒有時候來的很快,有時候又異常的慢,慢到只有自己在車內時,才不自覺地崩潰,往返,是一種往返家途中的感覺,我探望柳爺爺,往返家的感覺又更強烈了。他最自豪自己的兒孫成就、開口閉口說女兒的好,我告訴他我記得第一次問他:「你覺得自己是怎麼樣的人?」他回答我:「性情中人。」六個孫子,大家孝順又優秀,如果我老婆還在的話,多好。他說他一直很難過,越想越不對勁,因為我跟他兩個人只吃一盤水餃,好像很奢侈;今天終於點了一桌三菜,這樣才對。他又準備了好多,橘子,女兒買的餅,蛋捲。延續往返,延續往返一處渴望一處內心深層屬於誕生成長的所在。
2024.1.16
敏儀把趙爺帶來展場,也替我約了金月,三人一同現身,我感覺足夠了,這一局下莊了。我覺得他們在展場無聊,沒有華麗跟亮眼的東西;趙爺爺一進來第一句說:妳要弄一個大招牌,這麼小誰知道這裡有展覽。東看看西看看,金月說不知道有拍這段吃飯,什麼時候的事,這麼多菜。但敏儀都記得:小文買了鵝肉(或是鴨肉),但我不記得有買,太常一起吃飯了……
沒什麼好看的,其他層樓也去不了,他們開始聊天,聊張桃生住院,聊他的過往……
只有敏儀主動翻閱照片,看得很仔細。